(转)侵华日军老兵:“战败之日,我重新成了人”


旅日著名军史作家萨苏,又推出新作《尊严不是无代价的:从日本史料揭秘中国抗战》。作为广受好评的《国破山河在》一书的续作,本书秉承了作者一贯的写作风格和立场,以发掘出的日方资料和国内记载相互考证,力求使更多历史细节得以重现。

  1945年8月,随着太平洋战场的失败与苏联红军的参战,昔日不可一世的日本帝国终于迎来了末日。在“大东亚共荣”的迷梦灰飞烟灭的那一刻,曾经横行无忌的日本侵略者,其表现和经历又是怎样的呢?带着这个问题,作者寻访了参加过侵华战争的日军老兵。

  1.老兵松元为何面露惧色

  接触过一些侵华战争中的日本老兵,谈起战败投降的那一刻,他们中的很多人讳莫如深。

  最初认为这是他们“顽固”的一种表现。然而,我慢慢发现,他们不肯谈,有的并不是顽固,而是有些难以说清的东西。

  有个叫松元的日本老者,80多岁了,依然身手灵活。我到日本的时候,需要装电话,还得到过他的帮助。2002年,在京都的一位中日友好协会的成员伊藤老先生去世,我去参加了他的葬礼。葬礼上,松元表现得很是伤心。此后,我问起他和伊藤的关系。

  日本战败的时候,松元从被苏军押往西伯利亚的俘虏队伍中逃出来,想逃到当时被称为“关东州”的大连寻机乘船回国。路上遇到同样逃出来的伊藤,两个人风餐露宿,靠吃山中的野果和橡子才活了下来。

  这样,我才知道松元当年是关东军的军官,于是问他有没有和苏军作过战。松元苦笑一声,说还在行军中战争就已结束,一枪没放整个部队就投降了。他接到命令后,随联队长到苏军司令部洽降,苏联人还用葡萄酒和面包招待他。

  我随口问:“既然如此你何必还要逃呢?”

  半天没有回答。我奇怪地转头去看,却见松元站在那里,双目微闭,身体僵硬,不自觉地变成了一个类似立正的姿势。

  好久,松元才极为艰难地开口道:“这没有什么好说的。”

  随后,他就闭紧了嘴巴,嘴角向上抿,脸上的肌肉绷得极紧。以我的经验,这是一个典型的表示拒绝的身体语言。这让我感到很惊讶——难道他当时是为了什么“武士道”的精神才逃走的?

  细看去,见他的鬓角,竟淌出了点点汗迹,而他的眼神分明带了一种难言的——恐惧。

  对,就是恐惧,一种隔了几十年依然在瞳仁里面闪烁的恐惧。

  这时,主持葬礼的南部先生在我肩膀上拍了拍,摆摆手,示意我不要再问了。

  2.日军降兵被集体枪决

  葬礼结束后,我坐南部的车走,在车里逮了个机会问他,为什么不让我问松元那个问题?

  南部似乎早就料到我有此一问,点点头,说:“松元从来不谈他战败时候的事情,有很多那个时候的事是我们不愿意回忆的。”

  “你们?那么,南部先生当时也在中国的东北?”

  南部点点头:“我在西伯利亚的俘虏营干了6年苦力,对不起,我那时也是关东军。”

  “那么,所谓不愿意回忆的事情,是哪些事情?能举个例子吗?是觉得投降丢脸吗?”最后一句是我的采访策略。

  南部看了我一眼,说:“不……是。”随即,他把车停在路边,对我讲了他在战败时候的经历。

  那时,南部还是个新兵。他们向苏军投降之后,苏军收缴了日军的武器,让他们行军到附近的一个村子,列队坐在空场上。

  然后……就是枪声。400个日本兵,被打死了200多名,每个都是脑后中枪。

  南部当时坐在队列里,看着一个苏联兵提着一支转盘机枪,从后面走到前面来,枪口还在冒烟。而后,苏联军官下令剩下的日本兵挖坑埋葬死者,回营房吃饭。南部记得,当时被打死的日本兵,都是队列后排的,不分军官和士兵……

  一瞬间,我想起了在南京被俘和遭到屠杀的中国军人——有人曾经责怪他们,那样多的人,为何不起来反抗就被屠杀?甚至有人说那是因为中国人懦弱……

  末了,南部苦笑一声:“你知道苏联人为什么杀我们吗?”

  日军中有人密谋反抗?苏军报复?立威?几个答案都被否定了。

  原来答案很简单,苏联人只准备了150个人的饭,可是来的俘虏有400人。怎么办呢?再做250人的饭?还是让俘虏从400变成150?后一个办法显然省事得多。

  南部后面的话,在日本现在这一代人中很少能听到了,他说:“我去过南京的纪念馆,这是——因果。”

  3.“鬼子营”里的血腥屠杀

  黑龙江省方正县的王绍德是日军战败的目击者,他的经历或可作为一点历史的记录。

  当时,王所在的镇上有一个日本人开拓团(日本政府组织的一种武装移民屯垦组织),人称鬼子营。王绍德给其中的日本人增田作长工。1945年8月的一天,王正在吃饭,忽听“鬼子营”方向传来枪声。他扔下饭碗就往“鬼子营”跑。

  王绍德向那里跑,是因为他和增田的妹妹秀子有一段特殊交往。那年夏天,平时对他这个长工比较好的秀子,有一次在田间和王面对面坐着,低声说:“日本快垮台了,6个国家打3个国家,我们国的回不去了,我要嫁给你。”王觉得秀子人不错,但是娶了她又觉得类似汉奸,于是推托说:“我有老婆了,咱们做朋友吧。”秀子攥住他的胳膊说:“我能干活,什么活都能干,不用你养活。”王还是拒绝了。

  事实上,日本战败的时候,有些日本女性的确依靠嫁给当地的中国人活了下来,

  王冲进“鬼子营”,只见各家都关了门,像是走了。他冲进一户相识的日本人家,只见被子、褥子在床上铺得很整齐,母女两人头朝里枕着枕头仰面躺着。她们都穿着崭新的衣服,一条白毛巾盖在头上,只有殷红的嘴唇和冷冰冰的鼻孔露在外面。

  他吓了一跳,去扒拉她们的脚,才发现已经死去多时了,脑后和枕头上淤着冰盘大的血迹。原来是被枪打的,子弹从眼眶打进去,从脑后出来。

  日本人在杀自己人!王绍德在回忆中写道:“他们怎么这么残忍,我真不敢相信。日本兵屠杀中国人我看见过,可日本开拓团……连自己的同胞都不放过吗?”

  王绍德踉踉跄跄地冲出门,3个持枪的日本人迎面叫住他。

  这几个人他都认得,两个是50多岁的老头子,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少年,他们的眼睛通红,枪口还冒着烟。然后,是一段令人难忘的对话。

  “是你们杀死他们的?”

  “是!”两个日本老头直言不讳。

  “你们为什么要杀自己人?”王绍德愤怒地问他们,转身想到秀子家去救人。

  “不许动!”那少年举起枪,凶相毕露,吼道:“她们也统统地死了,你去要抢东西,抢东西死了死了地!”

  面对这些疯子,王绍德在枪口下,只好慢慢地退出屯去。这时,他看到屯子里的十几个日本男人,都在提着枪四处搜索,敲豆油桶似的枪声一直响个不停。

  几十年后读这段文字,那种疯狂依然触手可及。

  4.“打败了……那你就可以回家去了啊”

  在日本老兵的回忆中,类似的情况随处可见,但也有例外。我在广岛曾经听到一个日本老兵渡边淳的讲演。当时,渡边驻扎在山东某地,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,部队里上下哗然。服从还是继续打下去?军官们争论不休。但渡边等士兵心里,却只有对未来的绝望和担心。

  炮楼旁边就是一个村子,渡边忽然鬼使神差地走进村子,来到一家中国人门前。

  这家中国人,他是记得的,几个月前,他曾和另外几个日本士兵到这家“征粮”。当他们要把粮食全部装上大车拉走时,那家的老汉死死拉住最后一袋粮食不放,口中叫骂,渡边上来一脚将他踢倒才把粮食夺下来。日本兵用刺刀对着那个老汉的胸口,倒在地上的老汉,依然对他们怒目而视。老汉的儿子用力拉着他的手臂,一边对日本兵叩头求饶。

  这回,渡边就笔直地走到了这个老汉的家门前。

  那老汉正坐在自家门前吸着旱烟,看到渡边,冷冷地转过头去,把脊背甩过来不理他。

  渡边以立正的姿态站在老汉身后,许久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  老汉始终没有回过身来。

  最终,渡边鼓足勇气,说:“我们打败了。”

  老汉微微侧过头来,眼里有些疑惑,有些戒备。看到对方仿佛没听明白,渡边尽量慢地说:“我们,日本,打败了;你们,中国,打胜了。”

  那老汉似乎听懂了,转过头来,看着渡边,也是慢慢地说:“哦,你们打败了啊……”他的身体慢慢放松,填上一袋烟,看了看渡边:“那你就可以回去了啊。”

  渡边惊讶地看到,那老者的目光竟十分平和。

  老者又重复了一句:“那你就可以回家去了啊。”

  渡边说,那一刻,他心头仿佛被重重地一撞,百感交集。

  听明白老人那句话里“家”的意思,渡边的眼里竟然有了泪。

  “直到很久以后,我才明白——在那一刻,我,又重新成了一个人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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